在一本杂志上读到题为《阿Q的名字该怎么读》的文章。文章说:“有一部分人,按英文字母的名称音,把阿Q读作阿‘克育’;有一部分人,则叫他阿Quei(即“阿桂”)。后一种叫法,在鲁迅先生的故乡浙江省特别多。”文章作者是主张读阿桂的,理由有三:鲁迅在《阿Q正传》中“明白不过的告诉我们”,“阿Quei,阿桂还是阿贵呢”;许钦文在《阿Q——阿桂、阿贵和阿鼠》一文中说,鲁迅自己也是叫阿桂的;《阿Q正传》中有个小D,鲁迅说了“他叫‘小同’”,所以“阿Q只能读作阿桂,这正如小D只能读作小同一样”。文章作者的结论是:阿Q的名字,应该读作阿Quei(即“阿桂”)。
鲁迅在《阿Q正传》中有没有“明白不过的告诉我们”阿Q应叫“阿桂还是阿贵”呢?没有。为了彼此都要防止断章取义,这里只好占点篇幅且把《阿Q正传》中的有关一段话引录在下面:
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样写的。他活着的时候,人们都叫他阿Quei,死了以后,便没有一个再叫他阿Quei了,哪里还会有“著之竹帛”的事。若论“著之竹帛”,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,所以先遇着了第一个难关。我曾经细想:阿Quei,阿桂还是阿贵呢?倘使号叫月亭,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,那一定是阿桂了;而他即没有号——也许有号,只是没人知道他,——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:写作阿桂,是武断的。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,那一定是阿贵了;而他又只是一个人:写作阿贵,也没有佐证的。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,更加凑不上了。
在这段话里,鲁迅“明白不过的告诉我们”:“阿桂还是阿贵呢?”是疑问句。鲁迅对这句疑问句做了否定的回答。“写作阿桂,是武断的。”既不能写作阿桂,请问读作阿桂有何根据呢?读作阿桂,难道就不武断了?“写作阿贵,也没有佐证的”,读作阿贵,难道就有了佐证?而且鲁迅还指出:任何汉字中Quei的同音字,都不能用来写作阿Q的名字,既然不能写,当然也无法用来标明怎么读。鲁迅的意思是明白的:阿Q没有汉文的名字。既然没有汉文的名字,你也就不可能用汉文来标明怎么读。你要读阿Quei,那就读阿Quei。如果“读作阿Quei(即阿桂)”,或“阿Q只能读作‘阿桂’”可以成立的话,请问:鲁迅为什么不把阿Q直接写作阿桂,而要绕弯子叫阿Quei,然后又简化为阿Q呢?
《阿Q正传》中的阿Q不但没有汉文名字(不论写的还是读的),而且也没有姓(不论写的还是读的)。鲁迅写道:“有一回,他似乎是姓赵,但第二天便模糊了。”又说:“他大约未必姓赵,即使真姓赵,有赵太爷在这里,也不该如此说的。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,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。”
《阿Q正传》中的阿Q不但姓名不详,而且也没有籍贯,不知道他是哪里人。小说中写道:“他虽然多住未庄,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,不能说是未庄人,即使说是‘未庄人也’,也仍然有乖史法的。”
《阿Q正传》中的阿Q,也无人知道他的经历。小说中说:“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,连他先前的‘行状’也渺茫。”
鲁迅为什么要把《阿Q正传》的主人公写成姓、名、籍贯、经历都渺茫的人物呢?这就要从《阿Q正传》的成因说起。鲁迅说:“《阿Q正传》大约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的。”(《再谈保留》)鲁迅在谈到《阿Q正传》时还说过:“假如写一篇暴露小说,指定事情是出在某处的吧,那么,某处人恨得不共戴天,非某处人却无异隔岸观火,彼此都不反省,一班人咬牙切齿,一班人却飘飘然,不但作品的意义和作用完全失掉了,还要由此生出无聊的枝节来。”“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,一下子就推诿掉,变成旁观者,而疑心倒像是写自己,又象是写一切人,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。”(《答〈戏〉周刊编者信》)这就是鲁迅笔下的阿Q姓、名、籍贯、经历都渺茫的真正的原因。阿Q不是某地姓什名谁的一个具体的人,却又是各地的“一切人”身上都可能会有他的影子、连读者也会“疑心倒象是写自己”的那么一个文艺形象。鲁迅称他为阿Quei,简称他为阿Q,代号而已,目的在于“渺茫”,有人一定要考证出“阿Quei即阿桂”,“阿Q即阿桂”,这合乎鲁迅初衷吗?
《阿Q正传》另有一位其名也是用英文拼法的,那就是小Don,简称为小D。他也是一个姓、名、籍贯、经历都“渺茫”的人物。有人猜测他叫“小董”或叫“小童”。鲁迅在《阿Q正传》发表13年后的《寄〈戏〉周刊编者信》中说:“他叫‘小同’,大起来,和阿Q一样。”这说明鲁迅给他起个英文拼法的名,不是随便起的,而是有深意存焉。那么,阿Quei,简称为阿Q,是否也有深意呢?既然Quei和Q是代号,为什么不用A、B、C或其它字母起头的词作代号呢?我以为鲁迅看中的就是这个“Q”。据周作人在《鲁迅小说里的人物》中回忆:“据著者(鲁迅)自己说,他就觉得那Q字(须得大写)上边的小辫好玩。”“好玩”在哪里呢?我揣摩:“Q”这个字母的形状,很象漫画里的一个人的形象:一颗楞头楞脑的脑袋,后面拖着一根辫子。而这正是《阿Q正传》的主角的外形。至于小Don叫小同,是否阿Q就要叫阿桂?这是毫无逻辑关系的推论,何况鲁迅已经明明指出阿Quei不是阿桂。
许钦文先生是五四时期的著名作家,鲁迅为他编过小说集《故乡》,鲁迅在自己创作的小说《幸福的家庭》上还特地以副题注明“拟许钦文”。许先生在现代文学史上有过贡献,但许先生的有些说法实在令人不敢苟同。他在《阿Q——阿桂、阿贵和阿鼠》一文中说:“Q是Quei的缩写,照鲁迅先生的意思,明明是应该读作‘桂’或‘贵’的音的。”鲁迅在什么地方“明明”表示过这样的“意思”?许先生又说:“辛亥革命时期,我国农村中不会有叫作‘阿克育’的农民的。就是现在(1956年),农村中也是听不到叫作‘阿克育’的名字的吧。有谁发现了叫做‘阿克育’的名字的农民呢?”这好像对鲁迅把他的小说主人公取名为阿Q也有点意见似的。许先生又说:“小说家给人物起名决不随便,鲁迅先生更认真;七斤、闰土、双喜、阿发,这才是农村中通行的名字。‘阿克育’,在这以前我国的农民,实在也是叫不顺口的。”照这样说来,阿桂、阿贵当然是“农村中通行的名字”,而且叫起来顺口。可惜鲁迅明明说阿Q不是阿桂或阿贵,许先生既然认为给小说中人物取名“鲁迅先生更认真”,那为什么不对《阿Q正传》的《序》中的关于阿Q的姓、名、籍贯等等的话多研究一下呢。许先生还认为:“因为Q象个老鼠,下面拖着的是尾巴”,倒不如把阿Q“叫做‘阿鼠’”,“叫做阿鼠的人倒是有的,像《十五贯》里的娄阿鼠,大家听着觉得很自然”。许先生真不知扯到哪里去了。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,许先生确实没有弄明白鲁迅把阿Q的姓、名、籍贯、经历都写得渺茫的用意。
我是绍兴人,1946至1949年在绍兴读初中,我们的国文老师蒋屏风、董芳(他是鲁迅学生)等先生,都读阿Q,我们同学也都读为阿Q,从未听人叫阿桂。最近我向前《文学报》总编辑刘金先生请教,他说:“我从小就读阿Q。Q是英文字母,就照这字母的原音读。”刘金先生是绍兴人。说是把阿Q读成阿桂“在鲁迅先生的故乡浙江特别多”,不知是什么时候调查出来的,还是臆测的?
在我国,不论有没有读过《三国演义》,人们都知道诸葛亮;不论有没有读过《西游记》,人们都知道孙悟空;不论有没有读过《红楼梦》,人们都知道贾宝玉、林黛玉。在新文学中,只有《阿Q正传》有这样的殊荣:不论有没有读过这篇小说,人们都知道阿Q(照英文字母的读法),把他说成或写成阿桂,人们不知是在谈论哪位不相关的人了。小D也是一样。鲁迅不同意把小D称为小董,并说“他叫‘小同’,大起来,和阿Q一样”,主要是指小D在小说中的地位和作用。但小D何尝不是渺茫的代号。D是英文字母,人们普遍地按照英文字母来读,也是不错的。既要以英文字母作为一个人的名字,又要人们不按这字母的读音去读,这行得通吗?